好久没写文章了,踌躇多日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写了一篇,记录我在英国留学的第一年,以及我发生的一些变化。同时,这篇文章也是对我那篇《一位虚无主义者的碎碎念》的一次回应。
在去年那个动荡不安的夏天,当我意识到生命虚无的本质之后,我是如何重新探索关于存在的问题,并且寻找自己人生的意义的。虽然我也依旧无法说我找到了,但是在英国的日子里我确实想了很多,也变了很多。
摄于海德公园
/ No.1 孤独感与不确定性 /
其实在去伦敦之前,我一直自诩为一个比较容易跟别人相处的人。因此,我暗暗带着一定要在伦敦“找到自己的位置”的决心去了那里。而且因为伦敦是最为国际化的城市之一,所以我甚至认为自己也能很好地融入外国人的社交圈。
但是现实总是出人意料的。因为我内向的性格,我一度非常排斥聚众社交场合。但我在伦敦遇到的大部分人都很喜欢社交,所以即便是我这种纯文科专业,social的人也不在少数。我确实有成功认识一些外国人,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文化背景的差异(所谓的“文化冲击”),我始终无法真的跟他们走得很近。与此同时,与我一同来英国的关系比较好的朋友也都在逐渐地找到自己新的生活节奏,或者是因为到了新的人生阶段,心态都发生了变化。似乎并没有人与我有着同样的处境。
(以下摘自我于2022年11月的随记)
“伦敦很美,跟我从小被英剧耳濡目染留下的印象完全一致。满地飘零的落叶,错落有致的欧式建筑,随处可见的文化气息。但是伦敦也很冷,不仅是天气意义上的冷,更多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它总让我想起《倾城之恋》里面白流苏口中的“玻璃罩子”,笼罩着每个人。所有人都戴着好似“真诚”的面具,实际上都活在自己极度自我,极度封闭的世界里。有时候我感觉自己仿佛就是白流苏,竭力想接近他人,但总是因为撞上他们的玻璃罩子而落得个头破血流的下场。”

伦敦的秋天,摄于海德公园
刚去英国的那段日子,每日与我面面相觑的只有被无限放大的孤独,和一副看似属于自己但却与自己完全割裂的身躯。铺天盖地的不确定性让我感到“焦虑”(Angst,详见下文)与虚无(sense of nothingness),我更加彻底的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并且认为在不确定性这个大前提下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的。而我又是一个比较敏感的人,产生的情绪一直无处安放,加上接连不断的论文和看不完的readings,我逐渐开始压抑自己的情绪,并认为自己在处理情绪上浪费了太多时间。
/ No.2 独处,阅读与思考 /
因此,接下来的那几个月,我开始自主地花大量的时间独处,并且不再主动发起社交邀请,甚至与同我日常经常交流的那几个关系好的朋友都保持了一定距离。与此同时,受到身边人的影响,我开始接触与本体论(Ontology,哲学中对于存在本身的探究的分支)有关的哲学作品。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Being and Time)和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Phenomenology of Spirit)都对我有着极大的启发。
我发现海德格尔的“焦虑”(Angst,并非Anxiety,即传统意义上的焦虑)非常好地形容了我当时的状态。根据海德格尔的解释,“焦虑“是一种当自己所处的世界分崩离析之后,当一个人通过直视死亡从而直面自己的存在本身,以及其背后的虚无(nothingness)的时候,由内而外产生的感受。所以,当时的我才会有时刻被虚无笼罩的无力感。

今年刚好赶上伦敦的雪,伦敦好多年没下雪了
同时,反观我当时自我矛盾的割裂状态,我发觉这并不是一个暂时的状态,而是一种我一直以来都有的感受被更具像化了。因为当我回看我过往几年写的作品的时候,我发现我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意识到了人自相矛盾(paradoxical)的本质,但是在接触黑格尔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化解这个根本上的矛盾。
所以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当时的我是或许处在“苦恼意识”(Unhappy Consciousness)这个阶段,即我的意识(individual consciousness)与我的本质(essential Being)的割裂,我认为我的个体意识是个体化(individual)的,表象的,易变的(changeable,亦可以理解为我当时感受到的不确定性),但我并没有意识到恒定不变的(unchangeable),本质的(essential),具有普遍性(universal)的本质也是我。
虽然一开始我并不认同黑格尔对于本质就一定是恒定不变的这样的预设,但是当我反观海德格尔的“此在”(Da-sein,存在本身,the Being of being)(不过海德格尔的哲学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黑格尔的影响),甚至诸多宗教(佛教,基督教,印度教 etc.)中强调的“一体性”(Oneness),我开始思考世间的一切,或者单说人这一群体,是否真的存在一些普遍的共性。
伦敦街头一隅
同一时期,我发觉自己更加容易对抽象和宏观的事物共情。这种共情始于古典乐。巴赫的《D小调恰空第二号》,还有肖邦的《G小调叙事曲第一号》,便是其中我印象很深的例子。在第一次听到这些音乐的时候,一股强烈的悲伤与痛苦向我涌来,我便会不由自主地落泪,但是完全说不上来原因。
后来,在看很多绘画,雕塑,文学,和影视作品的时候,我都经常经历这样的时刻。文学作品里的某一句话,譬如《麦克白》里的“Life is but a walking shadow”(生命不过是行走的影子),或是韩剧里女主对于死亡和离别的独白,都会让我潸然泪下。但其实在接触这些东西之前,我并不了解他们的背景故事,或者是当事人的所思所想,但是我却好似能够体悟它们想要传达的情感。这种跨越历史,文化和语言的共情,不禁让我进一步思考,或许情感是真的具有普遍性的。
英国国家画廊,莫奈的《睡莲》
大英博物馆,希腊女神雕像
虽然,通过思考与实践,我认为普遍性确实有存在的可能性,但是这也并没有解释个体与所谓的“本质”(黑格尔的“Spirit”,海德格尔的“Da-sein”,虽然这两个概念的论证方法不同,但是还是有不少共性的)的矛盾该如何被化解。
我接触到的一些想法给了我启发:黑格尔的辩证法(dialectics),即个体性和普遍性就是建立在“无”(negativity)的大前提下的两股相对的势力,但是它们通过持续的双向运动不断的结合与分离,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精神(Spirit)的存在本身即是这两股势力的永动的整体。海德格尔对此在(Da-sein)的探讨,认为存在本身即是潜力(potentiality),是无限的但却又单一的可能性(此在本身是无限可能,但在个体中显现便是单一可能,但是这两者本就是一个整体);并且此即便是在本真(authentic)的状态下也无法与非本真(inauthentic)的状态,以及它所处的这个世界(worldliness)脱离。维尔瓦克教授在他的讲座第七章中提到的亚里士多德的“实施者与竞技场”的关系(Agent-Arena Relationship),也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实施者”(个体)不断地构建自己来回应“竞技场”(世界)的大框架,通过探索自身的内在联系来探索世界作为整体的内在联系,而世界同时也因个体的自我构建形成相应的构造。同时,尼采对于个体接纳自己的人生,接纳可能经历的一切,并且积极入世的哲思,也启发了我。
/ No.3 带着过去复盘重来 /
在不断参与到生活中,发展自己的潜力同时也在不断回归本源,实现具有共性的目标,这是我那段时间的阅读与思考得出的结论。同时,黑格尔的“Becoming”(成为)和尼采的“Become who you are”(成为你自己),以及海德格尔对于此在在以知道死亡为它的终结的前提下对于自身潜能(可能性)的认知,它的向死而生,也深刻地触动了我。
生命如水,本就是一个流动的,变换不息但又回归自我的过程。死亡是在所难免的,并且是最终的,无法被超越的不确定性(the ownmost potentiality-of-being not to be bypassed)。但是如何在直面死亡和生命的不确定性的前提下尽力地把握自己的人生,我认为这是帮助我寻找人生意义的第一步。

西班牙托萨海滨小镇
对于存在的进一步理解让我脱离了前期那种焦虑虚无,无限内耗的状态。但是由于几个月来的自我封闭以及忙于学业,我很少有时间静下来思考我究竟在意什么。不过,因为接触到马克思的理论,我开始对当今世界所处的困境,以及历史发展进程中更迭不变的阶级斗争有了更透彻的理解。我发现自己始终在意“人”,不仅是我对人作为个体的多样性,以及人作为个体的潜力一直以来的探知欲,也因为我对人的关心,作为人的一份子与其不可分割的联系。我希望自己在追求的事情是真的能够帮助到某些人,甚至很多人。
所以,在伦敦剩下的日子里我开始更频繁地参与到实际的活动中,譬如与不同的群体交谈,了解他们所面临的困境,并且做一些跟我一直很重视的话题(如性别平等议题)相关的宣传与探讨。我开始学着在做到忠于自己的同时真诚、友善待人。
我也真正开始接纳不确定性,因为我意识到只有自身是可控的。我逐渐地放下了很多原有的执念,特别是对于我原先非常重视的人际关系,而是学着活在当下,接纳与享受一些随机性。我发现当我不再拘束于自己原有的“舒适圈”,而是顺其自然,向可能性敞开(disclose,海德格尔解释为此在向其潜力的开放)的时候,我也确实收获了一些令我难忘的回忆,和一些我未曾设想的转变,譬如在巴黎跟青旅遇到的法国阿姨聊天,或是跟宿舍新认识的姐姐半夜一起吃炸鸡。
我也开始更频繁地跳出现实进行自我反思,明确自己要做什么,为什么,并且通过不同的渠道完善我对世界的认知(阅读、旅行、看剧、活动、唠嗑),从而进一步探索我与世界的联系。
某天学习时在电脑屏幕上捕捉到的日落
/ No.4 结语 /
在伦敦的这一年无疑对我有着重要的影响。其实我还是我,但我也不是我了(黑式玩笑)。
因为我对哲学的接触才刚刚起步,我深知自己的想法还有诸多局限性。我也才刚刚踏上探索人生意义的漫漫长路。不过,引用维尔瓦克教授的话,相比曾经的迷惘与不安,我或许真的离“意义”(Meaning)更进一步了。
Brockenhurst森林
Reference:
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Martin Heidegger,
Friedrich Nietzsche,
William Shakespeare,
张爱玲,《倾城之恋》
John Vervaeke, , YouTube Lecture Series
Robert C. Solomon & Kathleen Higgins,
, YouTube Lecture Series
John Sebastian Bach,
Friedrich Chopin,
李吉福(导演),韩国SBS电视台《지금, 헤어지는 중입니다 现在,正在分手中》(虽然其实并不推荐哈哈哈)